而沙州夜里多风,即便是盛夏也未见得有多热,那么大一座坟山,竟连飘忽的鬼火也燃不起来。
若不是柴绩知道此乃何地,这里看起来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沙山。
若不是每一座坟头前还有一块不太像样子的碑,只怕根本就看不出这些将士们在生过的痕迹。
战乱年间,人命当真是如同草芥一般不值钱。
柴绩给酒坛开了封,顺着一排排的坟冢往山上走去,每行过一处,便会在坟前浇上一些,当做是对昔日袍泽战友的祭奠。
一坛酒太少,而这里的冢也是在太多,柴绩只能在每一座前面都只浇一点点,无奈而心酸。
终于,他走完了十一排坟冢,来到了山顶上。
这里倒是清净,孤零零的,只有一座孤坟。
依然是胡杨木的碑,上头只有一行铁钩银划的字——清河崔公缇之墓。
其实立碑的时候他就觉得十分荒谬。崔缇那么高大的一个人,又生在最显赫的清河崔家,死后便只有这么小小的一座坟茔,偏偏墓碑还这样简陋,只有姓名籍贯,连生卒年也不曾写,更没有一字墓志铭,似乎是无话可说,只为了辨认这一座下面究竟埋的是谁罢了。
柴绩终于拿出了酒杯,满满倒了两盏,一盏放在坟前,一盏却是自己一饮而尽,却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,半晌才不太讲究地用衣袖拭去唇边酒渍,哑声道:“沙州如今的境况,早就酿不了甘美的葡萄酒了,只有这辛辣粗糙的,还可以提提神,你且将就一下吧。”
毕竟是崔家的小公子,锦衣玉食地养着,嘴还是刁的。
从前还在长安的时候,他出征归来,偷偷地叫着柴绩一道去平康坊吃酒,顺便看看新晋的花魁。
依稀记得那花魁娘子也着实是有些手段,一支胡旋舞跳得极好,浑身柔弱无骨的模样。蓬断霜根羊角医,竿戴朱盘火轮炫。骊珠进珥逐龙星,虹量轻巾掣流电。潜鲸暗嗡笪海波,回风乱舞当空霰。(1)
那胡女旋身过来,用夜光杯向崔缇敬了一杯酒,崔缇也是笑眯眯地接了,不过只浅呷一口,复又搁下了。
后头兴致一起,崔缇击节而歌,错手打翻了酒盏,那号称价值百金的名酒赤烟霞便翻倒在他身上,污了袍袖,仿佛沾上了血迹。
崔缇浑不在意,却拉着柴绩一起唱。
酒醒之后,崔缇怕他父亲查问,拉着柴绩急急要走,见着衣上的酒渍,很是懊恼。
柴绩便嘲笑他,“既然可惜,为何不饮尽?还辜负了佳人的一番美意。”
崔缇很是狼狈,“你还笑!不过这酒又不好,我可不想喝。”
赤烟霞还不好,究竟要如何才能满意呢?
而后崔缇解释道:“非是赤烟霞不好。只是这酒在运送的过程中定是诶暴晒过,有些走了味道,真是糟蹋了。”
作者有话要说:(1)摘自元稹《胡旋舞》
☆、四
站在一旁远远地看着柴绩,都能确定他这几年的确是瘦了,瘦得很厉害。
河西一带精锐都被调至长安,吐蕃又正是兵强马壮之时,对沙州敦煌可谓是志在必得,城中刺史司马皆不在,他能以区区别驾之身而守沙州坚持到第十一年,也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。
还不曾来沙州的时候,嘲笑过谩骂过,说他堂堂柴氏后裔,上不得马拿不得刀,偏偏只会勾心斗角舞弄笔杆,在乌烟瘴气的朝堂之上混得如鱼得水。只因那时已然在边塞历练两三年,对将士们的疾苦看得太多,全然忘了长安是怎样一个看似繁华实则暗流涌动的地方。
柴绩他最初,也是个老实的人,每日只闷在自己屋里读书,连和他一同温书的自己什么时候偷偷溜出去了也不知道。
再后来,他被父亲狠狠揍了一顿,只留下一句“既然你觉得我不像是崔家人,便别管我了,只认柴绩做儿子便是”的诛心之语,跟狐朋狗友们出城去行猎三天三夜。
第四日傍晚摸黑偷偷潜回家的时候,父亲并不在。他悄悄摸到伙房,准备找点东西来果腹,却见这位柴郎君正悄悄地把一碗热腾腾的的汤面倒掉。
打小就想着要抓他的把柄,没想到这时候撞上了,他很是兴奋,也顾不得肚子还饿着,一把扼住人家与其他少年比起来纤细不少的手腕,高声道:“好你个柴绩,我们崔家好吃好喝地供着你,却是让你这般糟践米粮的?”
柴绩自小生得就比别人白,又不爱出去瞎跑,一张脸就如同汉白玉似的。只是被他抓了个正着,柴绩也不敢狠狠挣扎,只是一层又一层绯红渐渐从肌肤里头透了出来,直到把面皮也染得莹粉一片。
他嗫嚅半晌,却没有解释,只是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你饿不饿?在外面吃东西了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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